张威发现他看来,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弯得极低,几乎要折成两段:
“公,公子!小人有眼无珠!小人刚才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我,我我……”他语无伦次地嚷嚷着,猛地将身后那个刚才踩着许宴脸的大头兵一把狠狠拽到面前,用力掼在地上。
那士卒早已面无人色,瘫软如泥,只知道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喊道:“公子我错了!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张威见许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未表示,把心一横,居然“仓啷”一声将那尚在滴血的砍刀拔出,双手捧着,递到许宴面前,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
“公子!这蠢货胆大包天,竟敢冲撞公子,万死难赎其罪!若……若公子还不解气,就……就请公子亲自动手,小的绝无怨言!”
许宴看着递到眼前的、还沾着之前那锦服少年鲜血的钢刀,又看了看地上抖如筛糠的士卒,以及周围金羽卫们惊恐的眼神,心中寒意更甚
这王朝,当真是腐败至极,人命贱如草芥。
他压下翻涌的厌恶,故作不耐地摆了摆手,仿佛嫌弃处理这等杂事脏了自己的手,语气冷淡地叮嘱一句: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世子是毒杀的,源头在内部。下面那些无辜之人可以放了,有嫌疑的再收监细问。若因你蠢笨无能,放跑了真凶……哼。”
一声冷哼,让张威头皮发麻。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一定谨遵公子吩咐,绝不敢有误!”张威连连躬身称是,态度谦卑到了尘埃里。
许宴不再看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袍,神色自然地走出雅室。
楼下大厅,方才还剑拔弩张的金羽卫们早已收刀入鞘,跪倒一片。
那些宾客、仆役、姑娘们依旧跪伏,连头都不敢抬,空气中弥漫着劫后馀生的恐惧与死寂。
许宴脚步未停,径直穿过跪拜的人群,无视了那些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直接走出了云船画栋的大门。
门外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月色清冷,将两侧红木阁楼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一带本是商铺林立、叫卖不绝的繁华之地,此刻却鸦雀无声,所有商户、路人皆面如土色地跪伏在地,额头深深抵着冰冷的砖石,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辆豪华雅致的车驾静静停驻,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造就,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微光,仿佛有金色丝线在其中隐隐浮动。
车壁精心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图案,栩栩如生。帷幕是如水波般柔滑的白色丝绸,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苏云清的身影已没入车驾之内,只留下那名眼神凶狠的小丫鬟阿青坐在车辕上,负责驾车。
许宴站在原地,脑中飞速思忖。
记忆依旧混乱,但这苏云清与原身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绝非普通故旧。
跟着她,是目前获取信息、理解自身处境最直接,甚至是唯一安全的路。
他正尤豫着该如何开口,以什么理由跟上去,却忽然发现那马车并未激活。
坐在车辕前的阿青,正用一种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里面混杂着愤怒、鄙夷,还有那就差说出口的催促。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一个荒谬的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迅速否决。
这里怎么看都是礼教森严的古代,男女之防大过天。
自己既非郡主的夫君,她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待自己这个“外男”同乘一车?
传出去,她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就在他踌躇不定时,车驾内,苏云清那清冷如冰泉击玉的声音缓缓传出,穿透了寂静的夜:
“怎么,临渊还未玩得尽兴,不愿随我回府了?”
语调平稳,尾音却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打趣意味。
“哼!”车辕上的阿青立刻愤愤地啐了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格外清淅。
“阿青。”苏云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
阿青立刻噤声,只是瞪着许宴的眼神更加凶狠,像只护主的小豹子。
许宴心中剧震,疑惑如同野草般疯长。
这态度……太不寻常了!非但不是陌生人,甚至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和熟稔?
难不成这原身,竟是这位昭云郡主的面首?!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离谱,但眼下的情形,似乎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尽管心底翻江倒海,但他脸上却刻意流露出,几分符合“临渊”小白脸人设的、恰到好处的疲惫与顺从。
他躬敬地朝着车驾方向应了一声:“岂敢,有劳郡主。”
说罢,他快步走到车驾前,无视了阿青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人目光,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掀开了那如水波流转的白色丝绸帷幔。
车厢内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
一角固定着一盏琉璃灯,灯焰稳定地跳跃着,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车内的昏暗,也柔和了苏云清那过于清冷的轮廓。
她端坐在铺着软缎的坐榻上,并未看他,眸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前的纤纤玉手上。
方才在外面复盖在她精致脸庞上的那层冰霜,此刻在灯下似乎融化了些许,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许宴动作微顿,还是矮身钻了进去。
车内萦绕着一种极淡的冷香,似梅似雪,清冽悠远,与苏云清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刚坐下,试图在角落找个不那么尴尬的位置,苏云清却忽然抬起眼帘,看向他。
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许宴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方才还在二楼雅室想象,这般神仙似的女子若是笑起来,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美貌。
此刻她并未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琉璃灯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流转,宛若将漫天星河碎影都收纳其中。
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所处的险境,忘记了灵魂深处那蠢蠢欲动的杀意,只是本能地被这近距离的、毫无防备的绝色所震撼。
原来,不需要笑,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便已好看得足以让人忘记呼吸。
苏云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息,那里面似乎闪过许多许宴无法读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在外面时更显轻柔,却带着一种落寞的意味:
“临渊哥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