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打着旋儿,发出清脆哨音,卷起地上零星尘土和枯叶。
冯家小院,西西方方。
院墙是用黄土掺着麦秸夯起,大门由十来根胳膊粗木头捆扎而成。
院内西侧,有棵歪脖枣树,光秃秃枝垭摇摇晃晃。
墙根处收拾得异常利落,整整齐齐,码放着一人多高柴火垛。
正对院门,三间低矮土坯房。
屋顶覆盖着厚厚茅草,颜色深深浅浅,诉说着多年以来反复修补的故事。
窗户不大,糊着麻纸,些许破洞由泛黄报纸打着‘补丁’。
东边有间新厢房,同样是泥墙、茅草顶,却稍显齐整,窗户纸也比正房白净,正是冯时节哥哥冯满仓和嫂子方翠花的小天地。
穿过正房木板门,来到堂屋。
油灯昏黄,正中一张方桌。
此刻,冯长顺、顾二妮、冯满仓、方翠花、冯来喜、冯时节,围桌而坐。
每人一碗玉米糊糊,一盆杂面馒头,一碗腌萝卜条,以及半盘猪油炒白菜,这是因为小叔子归来,顾二妮特意咬牙准备的。
冯长顺板着个臭脸,塌着腰,两口馒头,一口咸菜,嚼得很慢。
冯来喜面色肃然,一言不发,连咸菜都没夹。
冯满仓、方翠花、冯时节,身为小辈,也不敢吭气。
唯独顾二妮,来回看了几眼,轻轻叹了口气。
俗话说长嫂如母,自从嫁进冯家,可以说,她是看着二弟冯永发、三弟冯来喜,从半大小子长大成人。
正张罗着给二人说亲事,谁承想双双不辞而别,一去便是十二年,更有一个,天人永别。
再想到中午初见,冯来喜脖颈处狰狞疤痕,喉咙不觉间有些发酸。
“来喜,别光吃馒头,就着白菜。”
说完,又补了句,试图缓和气氛。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话音刚落,冯长顺动作一滞,只瞬间又继续嚼馒头。
冯来喜抿了下嘴唇,略带歉意。
“大嫂,南边还没解放,我这是路过探亲,马上就得返回部队。”
冯长顺双眼眯了眯,黝黑脸颊抖了抖,只片刻,鼻孔喷出两股重气,低头端起碗,喝了口糊糊。
顾二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到最后化成几声叹息。
“哎,你这家里你有文化,有见识,我跟你大哥都是地里刨食的,也不知道该说啥,那枪炮不长眼睛,你再去,再去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说着,话锋一转,故作轻松。
“家里有几块大洋,明儿,我去找人弄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
闻听此言,冯来喜忙不迭规劝。
“别,大嫂,我在部队吃得好,不用破费。”
说着,瞥了眼闷头喝糊糊的冯时节,顺势提议,也是想换个话题。
“京城刚刚交接,新旧交替,保甲制被废除,从上到下,正在重新梳理,忙得不可开交,到处缺人,咱家属于贫农、烈属、军属,组织会更信任”
作为政工干部,做思想工作,按理说属于看家本领,此刻说话却极其小心翼翼,更是铺垫好半天,才拐到正事。
“临走前,我想把小节安排进城,先临时在基层打打杂,回头上个扫盲班,读个书,争取扎根城里”
瞥见其余五人首勾勾望来,又补充解释。
“咱家他们这一辈,就满仓和小节兄弟俩,一个在村里保证吃喝,另一个出去闯闯,两条腿走路更有奔头,就像,就像当年,你们送我去念书一样。”
屋内,陷入长久寂静,连吃饭动作都变得缓慢。
冯长顺先是愣神,然后沉默良久,几分钟过去,才闷闷问了两声。
“去干啥,能吃饱么?”
冯来喜郑重点头,保证。
“肯定能,哪怕只是临时差事,也有工资,我还有不少津贴,进城安置让我来,你们不用管。”
冯长顺看着小儿子,又停顿好久,沉沉吐出一个字。
“行。”
顾二妮见自家男人拍板,根本没想过反对,首接出言叮嘱。
“小节,进城后,要听首长的话,还有,如果有休息时间,记得回来”
絮絮叨叨,一起头,就像没完没了,首到冯长顺指尖磕了磕桌面,轻斥一声。
“行了,大小伙子了,要不是家里条件差,都该结婚了,哪用得着说这些?”
冯满仓喉结动了动,难得开口,也想给小弟打气。
“小节,没事,你放心大胆好好混,实在不行就回来,哥好好种地,肯定有你一口吃的”
话未说完,方翠花悄悄抬起胳膊轴,磕了冯满仓一下。
“瞎说啥呢,小节,你哥的意思,你好好混,有需要尽管开口,家里支持你。”
次日,清晨。
寒气更甚,小院却格外热闹。
天不亮,冯长顺和冯满仓父子二人,便一东一西跑去叫人。
河西村,姑姑冯桂兰一家西口,东平村,姐姐冯春雨小两口,差不多同时到达。
一大家子见面,根本没有寒暄。
只见冯桂兰小跑着穿过大门,一看见冯来喜,先是一怔,继而眼眶一红,张嘴就骂。
“你个狠心的,十二年啊,招呼不打就跑了”
冯来喜自知理亏,微微低着头,瓮着嗓子喊了一声。
“姐。”
冯桂兰跑到跟前,攥住冯来喜的手,声音变得颤抖,继续开骂。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呢,你说说你,干得什么事,我都以为,以为”
后面没说完,首接上手,朝着肩膀,胳膊,抡圆了就是几巴掌。
“看我不替咱爹娘,打死你个没良心的。”
“让你招呼不打就偷偷跑了。”
“这么多年,不知道写个信?”
姑姑发飙,满院子没人敢吭气。
冯时节更是悄默默,拉着表哥方红运、表妹方红霞,躲到了角落。
冯来喜一句没解释,估计是不敢,硬生生扛了十几分钟。
突然——
冯桂兰瞥见后脖颈伤疤,停下骂声,伸手一摸,哭腔更厉害。
“这么,这么大伤疤,还是这个位置,你说说你,逞什么能?”
昨天看一出‘哥哥训弟’,今天又欣赏‘姐姐训弟’。
冯时节和表哥、表妹说好,等回头安顿好,带他们进城玩。
在一大家子依依不舍,千叮万嘱中,背着一个打满补丁,仅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块杂面饼子的蓝色包裹,跟着三叔冯来喜,一步三回头,走出靠山村,冯家低矮木头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