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湿冷的雾气尚未在宝山里的弄堂里完全散尽,“泉沁理发室”的门板被一块块卸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响。
只是这次,站在门口洒水压尘的,只有郑小河一个人。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厚衣裤,身形在晨雾中仍显得格外单薄。
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悲伤和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带着一丝倔强。
她动作麻利地清扫门口,将那块写着“理发刮脸”的小木牌重新挂出去。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却也因此失了几分往日的活气,多了几分沉重的仪式感。
店里空荡荡的。
爷爷常坐的那张长凳静静地靠在墙边,磨刀石和烟袋锅还摆在老地方,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那把老旧的理发椅沉默地伫立着,皮垫上还隐约留着爷爷身体的印记。
第一个探头进来的老主顾是周老爹。
他看见只有小河一人,愣了一下,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
“小河丫头……开店了?”
他声音沙哑地问。
“恩,周老爹,您里面请。”
小河侧身让开,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今天想剃头还是刮脸?”
“哎,刮刮脸,松松筋骨。”
周老爹颤巍巍地走进来,习惯性地想往爷爷常坐的那个位置看,又硬生生忍住,默默地坐上了理发椅。
小河深吸一口气,围布抖开,利落地给周老爹围上。
她拿起热毛巾敷脸,打上泡沫,然后握起了那把她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异常沉重的直剃刀。
刀锋接触皮肤的那一刻,她的手极其稳定。
爷爷的教导言犹在耳:“手要稳,心要静。”
她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刀和刀下的皮肤。
沙沙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淅。
周老爹闭着眼,忽然含糊地叹了一句。
“郑师傅的手艺……有你接着,挺好……他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小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鼻尖一酸,但她立刻控制住情绪,低声应道。
“恩,我会接着。”
送走周老爹,陆续又来了几个老邻居。
大家看到独自忙碌的小河,眼神里都带着惋惜和鼓励,说话也比往常更和气些。
生意不算好,但也没有预想中的冷清。
这份熟悉的日常流程,某种程度上成了小河对抗内心巨大空洞和悲伤的铠甲。
她机械地忙碌着,剃头,刮脸,清洗毛巾,打扫碎发,仿佛只要不停下来,痛苦就追不上她。
午后,顾秀芳端着针线筐过来,就坐在店里那张长凳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陪着小河。
两人不怎么说话,但那种无声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赵婶过来送了两个菜包子,硬要小河趁热吃下。
连王老板路过门口,也破天荒地没有念叨生意经,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丫头,不容易啊。”
小河一一谢过。
这些微小的善意,像黑暗中的点点星火,虽不足以驱散全部寒意,却让她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孤身一人。
然而,现实的冷酷很快再次袭来。
巡捕老张又晃悠着来了。
这次他倒是没直接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用手里的短棍敲了敲门坎,斜睨着店里。
小河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去:“张警官。”
老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的孝痕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倒是比平时缓和了半分,但那意思却没变。
“小河啊,你爷爷走了,这店……以后就你一个人撑着了?”
“是,张警官。”小河低声应道。
“恩。”老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个人也不容易。不过嘛,这街面上的规矩不能坏。以后的‘清洁捐’……你看?”
小河明白了。
爷爷不在了,但这“保护费”一分也不能少。
她沉默了一下,转身从柜台里数出三十个铜板,默默递了过去。
老张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揣进兜里,似乎对她的识相还算满意。
他又用短棍指了指地上:“碎头发渣子收拾干净点,别惹麻烦。”
说完,这才晃着身子走了。
小河看着他的背影,紧紧咬住了下唇。
一种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但也无可奈何,如今这年代一个孤女撑起一个店铺,仍需要捕头的庇护。
她知道,从今天起,所有的风雨,都需要她独自面对了。
没有人再会在她身后,用那种历经沧桑的无奈语气告诉她“破财消灾”。
她默默拿起笤帚,更加用力地清扫着地面,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公和委屈都扫出去。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小河都是这样度过。
开门,做生意,应对各色人等,忍受着巡捕的勒索,接受着邻里的点滴帮助。
她的话变得更少,脸上的稚气迅速褪去。
夜里,关上店门,独自一人躺在寂静的小阁楼上,听着窗外雨砸瓦片、檐水滴答,那种蚀骨的孤独和思念才会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会紧紧抱着爷爷留下的东西,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头。
但第二天清晨,她依旧会准时起床,一丝不苟地开门营业。
她的手艺在实践中越发纯熟。
甚至开始尝试着将一些极其细微的现代审美,融入传统的理法中。
比如给年轻些的客人修剪发角时,会处理得更加自然服帖;给女客梳头时,会编出一些简单又别致的新式辫子。
她依旧极其谨慎地使用着空间里那点“存货”,每次只用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混合在爷爷留下的配方里,让效果提升得不着痕迹。
渐渐地,除了老主顾,也开始有一些新的面孔被吸引过来。
“泉沁”那个小姑娘手艺好、做得细致的名声,悄悄地在附近传开了。
一天傍晚,打烊之后,小河正在清洗工具,顾秀芳又来了。
这次她没拿针线,而是拉着小河的手,坐在长凳上,语气郑重了些。
“小河,你是个能干的好孩子。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一个人守着这店,长远下去不是办法。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小河沉默地擦着手里的推子,半晌才轻声说。
“婶子,我没想那么多。爷爷把店留给了我,我就得守着。有这门手艺,总饿不死。”
“话是这么说……”顾秀芳叹了口气。
“可这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唉,要是以后有什么难处,一定跟婶子说,街坊邻居的,总能帮衬一把。”
“恩,我知道,谢谢婶子。”
小河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又涩涩的。
送走顾秀芳,小河没有立刻上楼。
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那盏跳跃的煤油灯出神。
爷爷不在了,但“泉沁”还在。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器一物,都残留着爷爷的气息和十年的记忆。
她也知道前路艰难。
但她没有退路。
她来自一个她回不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除了这间小店,她一无所有。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蒙尘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坚定却难掩稚嫩的自己。
“我能行。”
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夜更深了。
煤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依旧固执地亮着,穿透“泉沁理发室”的门板缝隙。
独木难支,但她必须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