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渐浓,呵气成霜。
连日阴霾后,难得放晴,但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只是将店铺招牌照得鲜亮起来。
午后,苏曼珍又过来了。
今日她神色不同往常,透着兴奋,还格外郑重。
“郑老板,顾阿姐,忙着呢?”她笑吟吟地开口,目光主要落在郑小河身上,“今天过来,是有件事想麻烦郑老板。”
“苏老板请说。”郑小河放下手中的活计。
“晚上有个聚会,是以前霞飞路几位老姐妹攒的局,在国际饭店。”
苏曼珍语气轻松,眼神却透着重视。
“好些日子没见了,可不能含糊。想着郑老板你手艺好,想请你费心,帮我从头到脚拾掇拾掇,做个时兴发型,再配个能撑起晚礼服的妆容。”
郑小河有些意外。
苏曼珍平日里打扮就很讲究,但这么正儿八经的让她弄全套妆发,还是头一遭。
国际饭店的聚会,想来场面不小。
“苏老板信得过,我自然尽力。”
郑小河点头应下:“您大概什么时辰过来?”
“四点左右吧,时间充裕些。”苏曼珍说着,又看向顾秀芳。
“顾阿姐,你帮我做的那件黑丝绒旗袍,扣子钉得那叫一个牢靠,边也收的讲究,上面的花纹更是没话说,晚上我就穿它了。”
顾秀芳听到夸奖,脸上露出笑容:“苏老板满意就好。国际饭店啊,那可是大场面。”
约好了时间,苏曼珍便先回店准备去了。
到了四点,苏曼珍准时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衣袋。
她先换上了晚上要穿的礼服。
那是一件及踝的黑色丝绒长旗袍,领口、袖口还有下摆,都镶着宽窄不一的貂皮滚边。
在灯光下,那光泽又奢华又柔和,一看就不是凡品。
旗袍裁剪极佳,完美贴合她成熟丰盈的身段。
她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件黑色貂皮大衣,蓬松油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还有双深棕色的高跟皮鞋,鞋头点缀着细小的水钻,不张扬,但透着股精致劲儿。
“来,郑老板,今天就交给你了。”苏曼珍在理发椅前坐下,围上罩布,眼里满是期待。
郑小河先为她清洁面部,然后敷上自己“改良”的敷面。
等待期间,她开始为苏曼珍打理头发。
苏曼珍的发质保养得不错,郑小河将她原本挽起的发髻解开,仔细地将头发分区。
再用“分层交错卷烫”的法子,每层用不同的发卷,再用定型液一固,烫出的大波浪,比一般的更蓬松自然。
她接过苏曼珍递来的那几个镶着宝石的发夹,动作轻巧地别在合适的位置。
而后细致地挑出几缕碎发,让它们恰到好处地垂落在脸颊和颈侧。
贵气之外,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流。
洗净敷面后,苏曼珍的皮肤细嫩光滑了许多,白得透亮。
郑小河开始为她上妆。
先用了一款特制打底霜均匀地点在脸上,巧妙地遮住了那些小遐疵,打造出了一种仿若天生的瓷肌质感。
用深棕色眼影打底、晕染,层次一出来,衬得苏曼珍的眸光更显深邃迷人。
根据苏曼珍的脸型,给她勾勒道弯弯的柳叶眉,眉尾稍稍挑高一点,显得人又温柔又有风情。
最后,她选择了一支酒红色口红,这颜色浓郁复古,配上这身打扮,显得很有气场。
妆成之后,苏曼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眼睛都亮了,就小河这手艺,简直给她换了个头!
以前觉得自己挺会打扮的,可现在在看,以前那算啥呀!
镜中的女人眼尾上挑,鼻梁挺翘,朱唇潋滟。
眼波一转,那股又飒又媚的劲就全出来了。
“哎呀!郑老板!”苏曼珍惊喜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侬迭个手艺哦,真是绝了!我哪能从来没觉得自噶介好看过啦,比上海滩最好的理发厅做得还要好!”
顾秀芳和家明也在一旁看得呆了。
家明忍不住小声说:“苏老板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郑小河谦虚地笑笑:“是苏老板胚子赞。”
她心里满是成就感,毕竟这是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将现代审美融入这个时代的妆发技术中。
苏曼珍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穿上貂皮大衣,拎上手袋。
再三道谢后,才踩着高跟鞋,仪态万方地出了门,上了那辆在弄堂口等了好久的汽车。
直到晚上理发室快打烊,苏曼珍才回来。
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掩不住的欢喜。
她又来了“清爽理发室”,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纸盒。
“哎呦,可算回来了!怎么样,顾阿姐,郑老板,你们是没看到,今晚我这风头可出大了!”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分享,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分。
她先打开纸盒,里面是几块国际饭店有名的西式点心。
“来来,尝尝,他们那儿的拿破仑蛋糕做得不错。”
接着,她便迫不及待地讲起晚上的见闻。
“今晚来的好多都是老熟人。有大沪日报王社长的太太,珠光宝气的,还有永安公司郭家的一位姨太太,浑身香得呛人,一直在显摆新买的钻石别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名流夫人的穿戴、谈吐以及那些他们从没听说过的上流八卦。
比如谁家少爷追求哪个电影明星碰了钉子,谁家太太又和戏子传了绯闻,听起来光怪陆离,仿佛另一个世界。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些。
“不过啊,也有不少人聊起正经事。有人偷偷说,最近租界巡捕房和那边摩擦多了起来,好几个地方都暗中加了岗哨。唉,这日子,真是…”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家明在一旁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苏老板,那…那有没有汉奸去?”
他十四五岁了,在上海滩底层长大,又经历过战争,早已明白“汉奸”是什么意思。
苏曼珍愣了一下,看了看家明,叹了口气。
“小阿弟倒是明白。那种场合,怎么会没有?有几个穿着和服来的日本太太,还有几个一看就是…”
“唉,跟着那边做事的官太太,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心里都清楚,没什么人愿意跟她们深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篾。
然后,她又兴奋起来。
“不过今晚最大的收获可不是听八卦!好几个姐妹,还有不认识的太太,都围着我问,这头发在哪做的?妆是哪家师傅给化的?怎么这么别致好看!”
“我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说,后来被问得多了,就说是咱们云南路郑师傅的手艺。”
“她们都不信,说这小地方藏着真凤凰呢!有好几位当场就记下了咱们店的名号,还说以后有机会也要来试试。最重要的是。”
她看向郑小河,眼睛发亮。
“百乐门一位经理的张太太,和我算是旧相识,她看了特别喜欢,私下跟我说,他们那儿有时候需要给头牌小姐或者重要女客做特别造型。”
“问郑老板你接不接外面的活儿,就是上门服务的那种,价钱好商量!”
听到这话,郑小河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上门服务?接触百乐门的贵客甚至是更上层的人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严格遵守着“静默”,几乎切断了所有对外联系,只是守着这方小店。
虽然安全,但也如同困守。
苏曼珍带来的这个消息,如同在摸不透风的墙壁上凿开了一个小孔,透出了一丝可能性。
如果能通过正当的手艺拓展业务,接触更多的人,或许……
她面上保持平静,微笑道。
“谢谢苏老板替我扬名。上门服务…可以考虑,具体还要看情况。”
苏曼珍又坐了一会儿,分享完聚会的馀兴,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店里恢复了安静。
家明帮着收拾东西,小声说。
“小河姐,你要是去给百乐门的小姐做头发,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顾秀芳却有些担忧:“那种地方…龙蛇混杂的,会不会有危险?”
郑小河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风险肯定有,但机遇同样存在。
苏曼珍这个人,或许真的能成为一个意外的契机。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