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河刚送走一位来做手部护理的太太。
阿秀在后面小间里清洗毛巾,哗啦的水声隐约传来。
“丁铃”一声脆响。
郑小河抬起头,看见隔壁“玲胧阁”饰品店的老板娘陈玲胧倚在门框上,手里卷着一份当天的《沪江日报》,并没立刻进来,只是用那双描画得细细长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郑老板,忙着呢?”
陈玲胧的声音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却不黏腻,反而有种利落劲儿。
她今天穿了件石榴红暗纹绸的窄袖旗袍,耳垂上晃着两粒小小的珍珠,整个人象一团明艳却不扎眼的火。
“陈老板,快进来坐。”
郑小河放下软布,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刚忙完一阵,正得空呢,来杯茶吗。”
陈玲胧这才迈步进来,高跟鞋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没去沙发那边,径直走到郑小河身边的梳妆台前,随手将那份卷着的报纸往台面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喝茶不忙,”陈玲胧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儿声音,可那声音里的劲儿却没弱下去。
“你先看看这个,头版,大新闻。”
她手指点着报纸头版那行醒目的黑色大字标题。
郑小河顺着她手指看去,《外交部长陆博明寓所遇刺,现场留“锄奸救国”血字》。
陆博明……这个名字她记得,是汪伪政权里一个颇为活跃的角色。
果然发生了!
她脸上瞬间露出的惊愕取悦了陈玲胧。
陈玲胧兴奋劲出来了,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啧啧,就在法租界,愚园路那片高级公寓里!听说啊,是昨天晚上的事,一男一女,身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进去,砰、砰几声,完事儿走人,神不知鬼不觉!”
“巡捕房的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咱们这位陆部长倒在客厅那厚绒地毯上,血呼啦差的,墙上还用血写着‘锄奸救国’四个大字!我滴个老天爷!”
郑小河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法租界里头……他们也敢?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她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军统的“锄奸”行动,历史上从未停止。
但如此近距离地通过熟人之口听到细节,冲击力依然不小。
“可不是嘛!”
陈玲胧见她被镇住,谈兴更浓。
“现在租界里头,但凡是跟东边儿走得近点的,哪个不是缩着脖子走路?听说好些人家晚上连大门都不敢出,巡捕房加了三倍的岗哨,顶什么用?”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郑小河一眼,“你说,这事儿一出,那些平日里风光无限的‘会长’、‘委员’们,晚上还睡得着觉吗?”
她这话意有所指,郑小河立刻明白她想到了魏利通。
郑小河拿起阿秀刚端过来的茶杯,递到陈玲胧手里,自己也捧了一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了一下神情。
“树大招风……他们那些人,平日里得罪的人怕是也不少。”
“得罪人?那是他们自己把路走绝了!”
陈玲胧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好好的中国人不做,非要去给东洋人当狗腿子,祸害自己人,死了也是活该!就是可惜了那动手的好汉,不知道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千万别被那帮黑皮狗子逮到。”
她言语间对刺客满是钦佩。
这时,一位约好来烫发的银行职员太太推门进来。
陈玲胧立刻收了声,拿起报纸,对郑小河使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闲适的老板娘模样,笑着同那太太打了个招呼,便扭着腰肢回自己店里去了。
郑小河压下心头的翻涌,迎上前去招呼客人。
她为客人围上罩布,检查发质,讨论烫发的卷度,一切如常。
只是脑海里,那“锄奸救国”四个血字,和陈玲胧那句“黑皮狗子”,反复闪现。
整个下午,沙龙里陆续又来了几位熟客。
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着陆博明被刺的事。
“听说了吗?陆部长的事?”
“哎呀,吓死人了!就在租界里头啊!”
“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汉干的,真是大快人心!”
“快别这么说,小心隔墙有耳!现在这世道……”
“是啊,日本那帮人正没处撒气呢,可别惹祸上身。”
郑小河一边手上忙碌着,一边听着这些来自不同立场的声音。
傍晚,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阿秀开始打扫。
她拿着扫帚,凑到郑小河身边,小声问:“郑姐,今天大家说的那事……是真的吗?那个大官,真的在租界里头被人……”
郑小河看着阿秀年轻而带着些许徨恐的脸,点了点头:“报纸上都登了,应该是真的。”
阿秀缩了缩脖子:“那……那会不会打起来啊?我是说,日本人会不会冲进租界来抓人?”
郑小河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自己吓自己。租界有租界的规矩,暂时还乱不了。赶紧收拾完,早点回去吧。”
阿秀“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扫地,但显然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郑姐,”阿秀在身后叫她,“地已经扫好了,我……我先回去了?”
“回吧,”郑小河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宽慰的笑,“路上小心点,直接回家,别在外面逗留。”
“哎!”阿秀应着,解下围裙,快步离开了。
沙龙里彻底安静下来。郑小河站在原地,耳边又响起陈玲胧那带着点快意恩仇的声音“死了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