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使地枢鸣香舟离开,回到落宵洲后,径直去见。
等走到正院大厅时,正看到陈常康坐在玉几后,在执笔书写。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厅中响起,有一种落雪满室,云气浮香,压折梅花三五枝之意。
听到脚步声,这一比特婴真人抬起头,见是陈青,就放下手中的笔。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袖法衣,头上戴木冠,神态比往日更从容,用手一指玉几上的宝盒,道:“你自己看吧。”
“是。”
陈青答应一声,上前一步,来到玉几前,轻轻打开宝盒。
天光一照,可以看到,宝盒中并排摆放两枚上等云砂,形如大珠,玉色透亮,隐隐地,有一种烟雨朦胧之意,透之而出,直扑人的眉宇。
那一种温凉之意,就象刚刚过去的雨色,让室内的这一片变得更为明亮,更为剔透,还有淡淡的香气,凝而不散。
又是两枚水属上等云砂,品质半点不下族中给自己准备的那三枚,或许还稍稍胜出。
“收起来吧。”陈常康让陈青把云砂连同宝盒收起来,才笑着道:“这两枚上等云砂不是从族中换来的,你猜一猜是从哪里?”
“从外面来的?”陈青一听,灵光一闪,眼睛微微睁大,道:“莫非是秦阳苏氏?”
“不错,就是秦阳苏氏。”陈常康这一比特婴真人坐在玉几后,顶门上一束束纤细的明光垂下,细如牛毛,又如春天的雨,他笑容满面,嘴角微微浮现讥讽,道:“虽然联系我的人看上去和苏弱云没关系,但实际上就是苏弱云的人!”
登扬陈氏作为二代掌教所辟的世家,一直在五大姓中排在前面,但从征伐北冥后,秦阳苏氏变得野心勃勃,不断有所动作,挑战他们陈氏在世家中的地位。
两大世家明里暗里的争锋一直存在,有时候甚至都打出真火,身为登扬陈氏的元婴真人,他确实对秦阳苏氏的十大弟子没好感。
“苏弱云。”
听到这三个字,陈青眸光沉沉。
看来土属上等云砂确实珍贵稀少,苏弱云这一位门中的十大弟子能眼睛不眨一下的拿出两枚水属上等云砂,但为了一枚土属上等云砂,都不得不在灵机院中施加压力。
自己在灵机院的虎口夺食,肯定将之得罪狠了,以后真得注意。
不过也是没办法,在外人看来,自己是登扬陈氏这样几乎称得上万年世家的嫡脉子弟,身份尊贵,但实际上因父母早早离世,一直在族中没什么根基。
也就是在下院脱颖而出,晋升为真传,从而崭露头角,但也只是赢得本支的全力支持,族内的其他支绝大多数时间是冷眼旁观。
登扬陈氏这样的万年世家,族中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支之间的血缘关系已几乎没有,在某一种程度上,他们间是一种松散的联盟。
你名声不够大,影响力不够强,又没血缘关系,那除非有利益攸关,不然的话,各支之间相对冷漠。
而象苏弱云这样同是五大姓的嫡脉,但他背后那一支在秦阳苏氏最强,甚至还有洞天真人坐镇,他在刚入真传阶段从族中得到的支持就远超自己。
最起码,苏弱云当年凝练玄光之种所需的云砂,家族会全额奉上,不需要他去灵机院碰运气。
这并不是说秦阳苏氏的势力远超登扬陈氏,实际上,登扬陈氏和秦阳苏氏都是五大姓世家,论底蕴登扬陈氏还胜出一筹,只是陈青他现在从登扬陈氏得到的支持有限。
以后随着不断提升在族中的地位,能得到越来越多的支持。
“这样你就有了五枚上等云砂石了。”
陈常康想到《易乾灵曜图》中凝练玄光之种的要求,挑了挑眉,五枚上等云砂算是达标,勉强够用,但修炼之事,最好还是游刃有馀才行。
琢磨一会,他看向陈青,道:“昨天族中有人过来,想见一见你。”
“和云砂石有关?”
陈青面上有一点惊讶,看上面这一位真人的神情,来人恐怕是和他一个层次的人物。
陈常康稳稳坐着,眸光明亮,道:“不止上等云砂石。”
对方那一支的势力远在他们之上,底蕴极深,他给陈青的三枚云砂石中的一枚就是找对方借的。
而且那一支的行事风格在族中也颇为出名,格局很大,气魄惊人。
看出眼前这一位族中长辈并不排斥自己与对方接触,甚至倾向于支持,看来有利无害,陈青有了判断,道:“那弟子就去看看。”
点点头,陈常康从袖中取出一道玉符,递了过去,道:“去吧。”
接过玉符,行礼后,告辞离开,陈青刚一出门,就感应到已收到袖中的玉符微微发光,指引自己向陆洲东南方向去。
看了一眼玉符,陈青大袖一摆,脚下生风,云气绕身,施展遁法,进行赶路。
在晋升为明气第三重“天降甘霖”后,他体内的一百二十八道真气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感,现在这样遁走,驾云伴雾,看上去如传说中的神仙中人。
不过如果再进一步,凝练出玄光,以玄光直接裹起肉身,那样的话,遁速会有一次质变,飞腾上下,快到不可思议。
沿途夹道花树,雨洗枝叶,有的已生出嫩芽,一片绿意,冉冉可爱,不少族中子弟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支起画板,正在画画,有的翩然起舞,摇曳生姿,有的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扫了一眼,陈青疾行而过。
世俗之中,尚有富贵闲人,如登扬陈氏这样的万年世家,一旦没了上进之心,自也可以无忧无虑,放浪形骸。
路上无话,直到前面出现一座拔地而起的青色山峰。
遥遥看去,一片建筑,亭阁楼台,散于峰上,金砖碧瓦,气势恢宏。
一道道的星光,不知道从何而来,时不时,破空而过,打在建筑的顶部,轰隆一声,化为一片片细小的星花,向四面八方去。
站在山脚下,都能看到飞来的星花,落在跟前,缓慢消散,只馀下一片冰冰凉凉,那一种淡淡的幽香,挥之不去,非常好闻。
这一种精致中的新丽,让陈青有了判断,自己要见的应该是一位女修,而且在族中地位不低,恐怕还在陈常康之上。
定了定神,陈青取出玉符,轻轻往里送了一道真气,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响,从玉符中冒出一道长长的斑烂之气,左右一绕,化为一只尾翼极长的飞鸟,驮起他,直奔峰顶。
飞鸟遁速快得吓人,陈青只觉得两耳生风,眼睛都下意识眯起,再睁开眼时,已平稳落地,来到一处大殿前。
眼前台阶如琴弦,从两侧飞来的云气,落在上面,象是美妙的音符,奏响之后,一种秋雨打梧桐的清新,一种一帘山杏花的闲适,悠然扑面。
端端正正整理了一下衣冠,陈青踏上台阶,穿过云气音符,进入到大殿。
一抬头,就见高台上跌坐一位女仙,她五官如描,细眉冷目,顶门上一片罡云,无数的灵文在里面飞舞,化为一道道天女之相,不断变化。
只是一看,就有一种冰冷直入眉心,整个人如置身于一片神秘里,难以自拔。
陈青连忙定下心神,向上行礼,朗声道:“弟子陈青,见过真人。”
上面的女仙暂时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陈青,她美眸中浮现出一种天青色,似乎能够洞彻人心,让人的一切都在她眼神里无所遁形。
陈青一动不动,识海之中,无常天书耀出一圈的光,护住四下。
好一会,女仙的声音传出,道:“起来吧。”
“是。”
陈青站直身子,看向高台。
“果然只有脉象超品,才能修炼这一门《易乾灵曜图》。
”9
女仙的声音听上去平平静静,但内里又有一种感慨。
听到这句话,陈青微微皱了皱眉,幽幽的光打在脸上,神情莫名。
在族中选取修炼功法,登录在册后,会进行守秘,除了极少数相关的人,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可现在这一位女冠却能一口道出,让人诧异。
不过他不会询问,只闭口不言,待回去再说。
女仙似乎看出陈青所想,手中玉如意一摆,道:“那本修炼笔记以前一直是由我保存,后来你选择修炼《易乾灵曜图》,族中与我商量,我才将那一本修炼笔记送了出去。”
她看向陈青,声音中冷意渐去,有一种春意渐至,道:“毕竟这是先祖给我们这一支留下来的,只是我们这一支一直没人能修炼《易乾灵曜图》这一门玄功。”
这话一出,陈青恍然大悟,原来高台上女仙这一支是那一位万年前的陈伯生传下来的。
记忆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万年前陈伯生于龙渊大泽中,不断和从北冥洲来的妖类,肆虐的魔头,以及用心不良的修士,斗法杀伐,很多次身受重伤,差一点就丧命,只为庇护一方,传承不断。
再看现在他留下的这一支在族中一代代传下来,开枝散叶,甚至不乏台上如此修为的元婴二重女仙,完全欣欣向荣。
万年前的奋斗,终究没有姑负!
女仙继续看着陈青,道:“当初你选择这一门《易乾灵曜图》,我还以为你最后会灰头土脸,三个月后就会自请重选功法。”
说到这,女仙幽幽叹息一声,并不掩饰内心的复杂情绪。
修炼《易乾灵曜图》,超品脉象只是门坎,即使入门后,这一门传说中来自于天外的玄功修炼也极难,不然的话,此功也不会一直被束之高阁,一直没人敢尝试。
在她看来,陈青也不例外,他只是贪图《易乾灵曜图》的威能,贸然入手,极大可能无功而返,头破血流,但最近陈常康收集上等云砂之石的事儿,让她陡然一惊。
陈常康他那一支的事儿,她并不陌生,年轻一辈中,也就是陈青出彩,值得陈常康忙来忙去。
莫非陈青天生适合修炼《易乾灵曜图》,所以不但一路畅通,而且短短时间内就要明气圆满,准备凝练玄光之种,冲击玄光境界了?
这实在不可思议,让她不敢相信,但多次打探后,终于确定,陈青一直没有换修炼功法,陈常康确实在为陈青收集修炼所需的上等云砂石,数量不少。
震惊之下,她就联系上陈常康,决定见一见这一个在族中逐渐崭露头角的少年人。
现在一看,见这少年容貌秀美,清雅幽深,正是前辈眼中优秀后辈的样子,而且因为知道他和先祖一样同修炼《易乾灵曜图》,有一种爱屋及乌,她内心就有一点欢喜。
于是决断个更为干脆,直接单刀直入,女仙问道:“你现在手中有几枚上等云砂石了?”
语气不客气,但陈青却听出对方的善意,他下意识得站直身子,冠上的珠玉轻颤,映照面容生光,眸如点漆,炯炯有神,道:“晚辈手中已有五枚。”
修炼《易乾灵曜图》需要上等云砂石,多多益善,有备无患,女仙早已把那一本修炼笔记烂熟于心,对此深知,非常痛快,道:“我再给你两枚。”
说完后,她手中玉如意轻轻一拨,身前宝案上一道光飞了下去,似缓实疾,待到陈青身前了,才缓缓变慢,显出宝盒。
陈青一手接过,这一宝盒呈现半透明的玉色,不用打开,就能看到盒内两枚云砂,云雾弥漫,馀气坠下,连绵一片,不断变化。
两枚上等云砂石,对方眼睛不眨地拿了出来,真财大气粗,这一点,比他身后那一支强得多。
“谢过真人。”
陈青将之收好,再次行礼,真心实意,《易乾灵曜图》这一门玄功凝练玄光之种所需的上等云砂石再多,七枚也绰绰有馀。
“除了那一本修炼笔记,先祖还留下了一些物事,这一次,一并给你。”
女仙伸出一只手,轻轻叩了一下宝案上的玉铃铛,只听一声清越的声音,遥遥传开,有一种金石交碰的铿锵,让人打了个激灵,继而她的后面,大殿深处,一只瑞兽奔了出来,肋下生翅,口衔一个葫芦法宝,每一次奔跑,葫芦摇摆,一圈圈的晕轮弥漫。
瑞兽一跃而起,来到陈青的身前,把葫芦奉上,然后原地打了个滚,化为一道烟气,返回远处,只馀下祥云阵阵,瑞彩条条,宝气一片。
要是换做别的人,对于先祖留下的物品肯定要供奉起来,不容许任何外人染指,但女仙并没这么做,反而将之送给陈青。
这不是她大胆包天,不敬祖先,而是她这一支的先祖陈伯生当年就留下遗愿和嘱托,不要把自己的东西供奉,让它们被岁月所侵蚀,化为尘埃,而要将之能用则用,物尽其用,尽可能帮助到后辈,让后辈成长,更好守卫家族和宗门。
一方面,万年之前,不管陈氏也好,溟沧派也罢,本就少物缺人,还要面对龙渊大泽中的妖魔鬼怪,再把修士留下来的法宝等物要是供奉起来,委实不妥。
那时候,风气如此。另一方面,陈伯生本人就是大气磅礴的性子,不拘小节。
先祖遗愿,她这一支的肯定要照着去做,而且确实是这么做的。
所以陈伯生当年留下的东西,凡是后辈能用得上的,都早已传承下去,虽然不少因为各种意外淹没在历史中,但确实都发挥了作用。
也就是和《易乾灵曜图》有关的,因为她这一支一直没人能修炼《易乾灵曜图》,所以就一直束之高阁。
对于此,族中很多人都为之惋惜,却无可奈何,因为《易乾灵曜图》入门门坎太高,别说他们这一支,就是放眼整个登扬陈氏,这么多年都没人成功修炼。
直到现在,陈青出现了。
刚开始时,陈青修炼《易乾灵曜图》,这一位女仙拿不准陈青的进展如何,于是只能他了一本《易乾灵曜图》的修炼笔记,以观后效。
现在陈青确实争气,在修炼《易乾灵曜图》上风生水起,她就把陈伯生这一位先祖留下的关于有助于修炼《易乾灵曜图》的东西打包,交给陈青。
让先祖所留之物发光发热,不再蒙尘!
不需多说,陈青都能感受到大殿中弥漫的那一种传承,那一种先辈对后辈的殷切期望,如此纯粹,历经万年而弥新。
想到自己得到中品无常之相“意气风发”,化身陈伯生,于万年前的龙渊大泽中的经历,再看着手中的葫芦,陈青远比任何一个人都对这一位陈氏先祖的所作所为心生感激,敬佩有加。
对于此,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握紧宝盒和葫芦,道:“弟子一定努力修炼。”
努力修炼,不姑负眼前这一位女真人的好意,也不姑负那万年前那一位陈氏先祖陈伯生。
女仙点点头,第一次展颜而笑,一双眼睛有着耀眼的光明,她看向下方,道:“我希望不久之后,能够听到《易乾灵曜图》之名,传遍宗门。”
她这一支的先祖陈伯生是登扬陈氏唯一内唯一修炼《易乾灵曜图》的,在某一种程度上,《易乾灵曜图》和陈伯生深度绑定。
见到《易乾灵曜图》,就好象有一种先祖的意志传承尚在之感。
“绝对可以。”
陈青的回答斩钉截铁,信心满满。
“好。”
这一位女仙只说了一个字,她知道《易乾灵曜图》之威,难修炼是难修炼,可一旦修炼有成,即使万年之后,依旧能够绽放出最璀灿的光芒。
接下来,女仙又询问了陈青在修炼上的一些事,看得出来,她对修炼《易乾灵曜图》这一门玄功有着不小的好奇。
对于此,陈青并没什么隐瞒,能说的都说,并且还趁机请教修炼上的难题,对方也是认真解答。
场中其乐融融,只有云气弥漫,化为飞花宝叶,缤纷多彩。
良久,陈青离开,下了山峰。
他回首相望,就见已是夜里,峰头上挂一轮明月,照在山云上,其色如霜,一尘不染,再往里,越来越亮,让四下氤氲在一种羊脂美玉的光彩里。
整个山峰,青青如黛眉,落在一冰清玉洁的玉壶里,美轮美奂,没有半点的烟火气,看上去孤寂冰冷。
可想到自己手中的两枚云砂,那一葫芦,以及峰上大殿中的女仙,陈青又觉得眼前是冲天的烈焰,一直在燃烧,历经万年而不灭,那一种温暖,照耀在人心。
收回目光,陈青往回走,他把葫芦拿出来,神识往里一探,看到里面空间不小,放置零零散散的物品,不少都弥漫着淡淡的灵光。
万年之前,龙渊大泽确实风雨飘摇,比不上现在一片祥和,但那个年代却有着现在无法比拟的天材地宝,应天地而生,本质非凡。
所以在用心保存下,万年之后,这样的东西虽然灵机在一日日被消磨,可还是存了下来,没有彻底溃散。
这样的东西和《易乾灵曜图》有关,陈青修炼《易乾灵曜图》的时候,多多少少能从中窥见玄功之意,有所帮助。
“不过,”
在这一刻,陈青眸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这里面的东西对自己的帮助可能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大,因为他感应到识海中的无常之书开始颤动,那一圈的光晕,让他想到当时去玉霄派参加玄文法会时得到那一枚灵器宝戒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