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司齐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剧团宿舍楼下。
起初,陶慧敏还有些扭捏和防备,总是拉着何赛飞或董柯娣一起下楼。
姐妹们也都乐得当“电灯泡”,嘻嘻哈哈地围着司齐问东问西,好奇他这个“作家”的生活。
司齐倒也坦然,他不再穿那身惹眼的“阿飞”行头,换回了朴素的蓝布衬衫。
他聊海盐的小城风光,聊文化馆的趣事,聊写作时的抓耳挠腮,聊那个每天练功,从不停歇的陆浙生。
渐渐地,陶慧敏发现,这个“作家”并不象她所认识的文化人,那样高深莫测或迂腐呆板。
他有才华,却不张扬;有见识,却不卖弄;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实在劲儿,直率而坦诚,随性而自由。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
单独散步时,话也多了起来。从西湖的传说到越剧的流派,从各自童年的趣事到对未来的模糊憧憬。
司齐发现陶慧敏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单纯、努力,对舞台有着炽热的热爱,也会为一次小小的失误懊恼半天。
而且,她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你越说我不行,我越要证明自己能行。
这可能也是她小小年纪就从县城提拔到省城,再成功被导演相中,得到机会到香港演出的原因吧!其中美貌让她有一定的优势,但也离不开努力。
陶慧敏并非杭州本地人,她出生于温州瑞安县。
省文化部门为组织赴香港演出,决定举办一期专门的“戏曲演员训练班”。
这是一项临时任务,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目的就是从全省各地的越剧团、艺校中,选拔一批优秀的青年演员,进行集中强化培训,排演一台大戏。
这台大戏,就是经典的《五女拜寿》。
陶慧敏所在的剧团将她作为重点苗子推荐到省里。
这本身就需要她在本地已是出类拔萃。
在杭州,来自全省的近百名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和她共同竞争,最终她获得了出演角色的机会,她这一路也算是过五关斩六将了。
两人的距离,在一次次并肩漫步和轻声笑语中悄然缩短。
最后一天傍晚,夕阳把西湖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苏堤上杨柳依依,远山如黛。
没有旁人在侧,只有他们俩,沿着湖岸慢慢走着。
气氛异样的安静,连湖风都似乎放轻了脚步。
陶慧敏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发梢被晚风轻轻拂动,侧脸在柔和的夕照下美得惊心动魄。
司齐忍不住频频看向她。
陶惠敏忍不住羞恼,又忍不住欢喜。
“明天……就要回去了?”陶慧敏轻声问,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恩,早班车。”司齐点点头,心里也象被什么东西堵着。这几天的时光,像偷来的一样美好而不真实。
沉默再次蔓延。一种名为“离别”的情绪,像湖面升起的薄雾,笼罩在两人心头。
陶慧敏心里有千言万语。
她想说“回去别忘了给我写信”,想说“有空常来杭州”,甚至想鼓起勇气问一句“我们……还能再见吗?”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她是崭露头角的越剧新星,根在舞台,前方前路漫漫,望不到头。
关系在杭州,工作也在杭州。
而他,是海盐小城的文化馆员,纵然有才,毕竟隔着山水,隔着行业,迷雾茫茫的未来充满了未知。
这刚刚萌生的、朦胧的好感,能经得起现实的距离和时间的消磨吗?
她心里很坚定,可司齐太特别了,他特别的象一阵风,她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这阵风只是路过,拂起岸边的柳絮。
司齐看出了她的不安和欲言又止。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自信:“慧敏,别担心。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陶慧敏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夕阳在他眼中跳跃着金色的光点,那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笃定。
“很快?”她不解。
两地分隔,各有各的工作,再见谈何容易?
“对,很快。”司齐笑了笑,“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还会来杭州的。”
他的语气太肯定,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已在他的规划之中。
陶慧敏不知道他这股自信从何而来,是年轻气盛的盲目乐观,还是他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把握?
但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她心底的彷徨和阴霾,竟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她愿意相信他。哪怕只是暂时相信。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脸颊在夕阳下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我……等你消息。”
这一刻,西湖的晚风、远山的轮廓、身边人的温度,都深深印在了彼此的脑海里。
夕阳终是沉入了西山,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
两人并肩走回剧团宿舍楼下,道别的话简单而克制。
“路上小心。”
“你也是,排练别太累。”
司齐转身离去。
陶慧敏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了,她良久才收回目光。
……
司齐提着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地回到海盐县文化馆时,已是下午。
省城的喧嚣和西湖的柔波仿佛远在天涯,却也刻入了他的心间。
一踏入这熟悉的小院,那股子熟悉的空气,立刻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先去馆长办公室向二叔司向东汇报工作。
“回来了?”司向东正伏案写着什么,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恩,回来了,二叔。”司齐把介绍信和差旅费单据放在桌上,“稿子改完了,徐编辑很满意,说下一期《西湖》就能发。”
“恩。”司向东这才抬起眼皮,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精神头还不错,“没在省城瞎逛吧?钱要省着点花。”
“没瞎逛,就……去西湖边走了走,找找灵感。”司齐含糊道。
“找灵感是好事,但心思还是要放在正事上。转正的名额快定了,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司向东敲打了一句,挥挥手,“行了,一路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稿子发表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二叔。”司齐应了一声,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那间拥挤的宿舍,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汗味、墨味、还有陆浙生练功后身上散发的淡淡膏药味。
陆浙生正盘腿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戏剧报》(后更名为《中国戏剧》),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啧啧有声。
“哟!咱们的大作家采风归来啦!”陆浙生听见动静,抬起头,咧着嘴笑道,“杭州好不好?西湖美不美?有没有遇到什么漂亮女孩?”
他挤眉弄眼,一脸捉狭。司齐把包放下,倒了杯凉白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应道:“就那样吧,楼外楼,中山公园,断桥残雪……人挺多的。”
“嘿,跟你说话真没劲!”陆浙生撇撇嘴,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杂志上,语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把杂志封面亮给司齐看,“哎,你看这个!了不得!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在香港的演出,轰动得不得了!报纸上全是夸的!”
司齐瞥了一眼,杂志封面上正是《五女拜寿》的剧照,下面一行醒目的标题:“越剧新蕾香江绽放,小百花载誉归来”。
“哦,是嘛。”司齐反应平淡,继续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他心里想的,是西湖边那个穿着素雅连衣裙、在夕阳下对他轻轻点头的姑娘。
陆浙生却没察觉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激动道:“可不是嘛!你看这报道写的,‘满堂彩’、‘一票难求’!茅微涛、何塞飞、董可娣……还有这个陶惠敏,演五凤的那个,听说又水灵唱得又好!啧啧,真是给咱们浙江长脸了!要是能亲眼看看她们的现场,跟她们说上几句话,那该多好!”
他一脸神往,仿佛那舞台上的光彩和香江的赞誉触手可及,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司齐看着室友那副羡慕得快要流口水的样子,他很想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哦,陶惠敏啊,我认识,前几天在杭州还一起在西湖边散步来看着。”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这话一说出口,陆浙生肯定得炸锅,非得揪着他问个底朝天不可。
到时候,二叔那边估计也瞒不住,二叔知道了,二婶也就知道了,文化馆知道了,教育局也知道了,不就等于全县都知道了吗?
全县看着他和陶惠敏处朋友,就挺让人头皮发麻的……
这还不是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二叔万一觉得他俩不合适,棒打鸳鸯,万一觉得他们合适,想方设法把他弄到省城去……估计只能去求他岳父大人……整个家又要鸡飞狗跳……
于是,他只是笑了笑,顺着陆浙生的话说:“是啊,演得是挺好。以后有机会,总能见到的。”
“见到?说得轻巧!”陆浙生哀叹一声,把杂志往床上一扔,“人家那是天上的凤凰,咱们是地上的……哎,算了算了,练功去!”
看着陆浙生唉声叹气地拿着练功服出门,司齐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文化馆斑驳的墙壁和熟悉的街道。
海盐还是那个海盐,安静,甚至太过安静,而显得沉闷。
他望向宿舍的墙壁。
这个县城就象这祠堂的老墙,真的沉闷太久了。
什么时候,才能日新月异呢?
什么时候,才能绽放本该属于她的华彩?
什么时候,才能把积蓄已久的活力,释放的痛痛快快?
什么时候,她才能惊叹世人,让世人感叹这惊艳的瑰丽?
不急,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