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盲被两个健壮家丁一左一右架着,屁股显然被许宴中午伺候得不轻,此刻即便有人搀扶,也站不直溜,身子歪斜,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
他一见到许宴,如同白日见鬼,浑身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往家丁身后缩,脸上写满了尚未消散的恐惧。
刘奎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在场众人。
当看到陆昭身上那件即使在夜色中也难掩华贵的金纹白袍时,他瞳孔猛地一缩,脸上堆起躬敬,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原来是长卿大人亲临寒舍!刘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甚至还抬头看了眼被云层半遮的月亮,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我就说嘛,今日这月亮怎的格外圆亮清辉,原是应在了长卿大人驾临之上,真是蓬荜生辉啊!”
陆昭挑了挑眉,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他确实没料到,这刘府当家明知大理寺来者不善,竟能有如此胆魄和心机,不仅不闭门顽抗,反而堂而皇之地开门相迎,言语间更是滴水不漏。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并未答话,只是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扇敞开的大门走去。
许宴见状,立刻压下心中因飞行带来的翻腾感,快步跟上。
刘奎低眉顺目,侧身引路,带着大理寺一行人绕过影壁,穿过前庭。
府内廊庑深深,灯火通明,却莫名透着一股森然。
四周檐角如刀戟般倒刺向夜空,在晃动的灯笼光影下,投下狰狞的轮廓。
进了宽敞的正厅,果然如刘奎所言,热茶袅袅,几碟精致的糕点已然备齐,摆放得一丝不苟。
许宴眯着眼睛,迅速打量了一下厅内陈设。
这刘府,看来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们来了。
“南市刘奎!见过各位大人!”刘奎说着场面话,身子却极其自然地坐上了主位。
随后才象刚想起来似的,随意一挥手,“诸位大人,请坐。”
这气派,这举止,断然不象是个区区市官该有的做派。
刘盲被家丁搀扶着,呲牙咧嘴地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神躲闪,但暗藏精芒,时不时偷瞄许宴。
陆昭面无表情,撩袍落座,几位随行的白衣执事则按剑立于他身后,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厅内每一个角落。
刘奎仿佛毫无所觉,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悠然:“各位大人可以尝尝,明前的龙井,宫里出来的贡品,刘某也不常喝得到,今日倒是沾了各位的光了。”
“哦?”陆昭轻声应道,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一点,并未端起,“宫里的供品都能搞到……你刘府,在这京城里,权势看来不小啊。”
刘奎闻言,非但不慌,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不敢不敢!长卿大人言重了!若论权势,这百官当朝,谁人比得上令尊首辅大人?那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一言九鼎啊!”
许宴在一旁听得挑眉,看来陆昭这小子背景硬得吓人,不只是个简单的大理寺官员。
首辅之子?
我勒个乖乖,这不就是顶级官二代吗!
陆昭显然不打算再跟这老狐狸虚与委蛇下去,当下一拍身旁的茶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冷哼道:
“刘奎!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今日既然敢带大理寺执事直闯你府邸,你刘府做的那些丧尽天良、以乞儿性命牟利乃至害命的勾当,自己心里清楚!还需要我一一给你点出来吗?”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立于陆昭身后的白衣执事们,手已悄然按上了剑柄。
谁料刘奎丝毫不慌,反而很是贴心地向前探了探身子,脸上堆满了困惑与无辜:
“长卿大人……您这,所言何事啊?我刘奎身为这南市刘家之主,一向奉公守法,您说的这些,怎的我一无所知?莫非……”他拖长了语调,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恍然和后怕,
“莫非大人今晚不是来我刘家做客,而是来我刘家捉拿要犯的?”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带着急切:“快!长卿大人!那您还等什么?速速查!将我刘府那等伤天害理、胆大包天之辈抓出来,拿下!严惩不贷!刘某绝对配合!”
“查!”陆昭不再废话,直接下令。
厅外候命的玄九等人得令,身形如电,瞬间四散开来,如同白色的幽灵,扑向刘府的各个角落。
不一会儿,刘府的后院、偏房等处,便隐约传来了下人们惊慌的低呼、女眷们受到惊吓的哭喊以及翻箱倒柜的声响。
听着这些动静,刘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脸色阴沉下来,他放下茶杯,声音也冷了几分:“陆长卿,你大理寺这么做,恐怕不太合适吧?纵然办案,也该讲究个章程,如此扰我女眷清静,惊吓家人,岂是君子所为?”
陆昭“呸”了一口,毫不客气:“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对付你们这等藏污纳垢之所,讲什么君子之风!我大理寺有陛下特许,凡涉邪魔异事,可不报而动,先斩后奏!今日就算拆了你这刘府,也是理所应当!”
刘奎象是被这话突然激起了火气,猛地站起身,声音也硬气了起来:“虽是如此!但你等毫无证据,就凭些许风闻,便私自搜查我朝廷命官府邸,骚扰内眷!此事,隔日朝会,我必告知我妹,求她在陛下面前,参你大理寺一个滥用职权、欺压良善之罪!”
“哦?”陆昭眼神微眯,“敢问令妹是?”
刘奎胸膛一挺,带着几分得意答道:“正是宫中刘贵人!”
陆昭闻言,眉头皱起,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贵人虽非高位妃嫔,但能在陛下耳边吹风,也确实是个麻烦。
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刘盲,似乎觉得找到了靠山,突然指着许宴,尖声叫了起来,给这凝重到极点的氛围增添了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爹!就是他!那人便是今日中午,用郡主头衔诓骗我钱财的小人!还叫京兆府那帮狗腿子打我!把我打成这样!”
刘奎狠狠瞪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眼神警告他闭嘴。
但刘盲显然没领会,或者说压抑的怒火让他不管不顾了,继续嚷嚷道:“我都派人去问过了!这小子就是个不知哪里来的破落公子!郡主不过是看他可怜,收留他暂住几晚罢了!一切安排跟下人无异,根本没什么重用一说!不然出行怎会是那等简陋车驾,连个象样的随从都没有……他就是在狐假虎威!”
“刘盲!”许宴厉声斥责,眼神锐利如刀,“看来中午让你吃的苦头,还没让你长够记性啊!”
刘盲被这眼神和语气吓得下意识一抖,但随即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老爹和众多家丁都在,胆气又壮了起来,火气直冲脑门:“若不是你今日狐假虎威,把我吓住,我怎会平白挨这顿打!无故之打!”
“无故之打?你当真是满嘴喷粪!”许宴直接喷了回去,言辞犀利,“你自己做的那些天怒人怨、拐卖乞儿、谋财害命的勾当,你自己不知?我看你是中午吃的教训太轻!”
“这位是?”刘奎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许宴,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许宴看着这个坏蛋头头,毫无惧色,朗声道:“不象你这儿子和老子般无耻,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宴!”
“许宴?”刘奎轻篾一笑,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许宴画风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泠冽如寒冬溯风,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刘奎:“哦?见识如此浅薄,连小爷的名号都没听过。那如果我说……十年之前,京卫府……”
他故意没有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果不其然,刘奎这种在京城经营多年的老地头蛇,显然对十多年前那场牵连甚广、震动京师的动乱知之甚详。
一听京卫府三字,再结合十年之前,他脸上那副轻视不屑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转而化为浓浓的震惊,脱口而出:“你……你是那京卫府许家的……”
“正是!”许宴昂首应答,气势逼人。
刘奎顿时吃瘪,脸色变幻不定。
京卫府,那可是与京兆府同级别的三品实权大府,执掌京城外城卫戍,虽是一文一武,但势力盘根错节。
若此子真是京卫府出身,哪怕家族败落,其底蕴和可能残存的关系网,也绝非一个破落公子那么简单。
在郡主府待遇如同下人?这话现在听起来简直象个笑话!
他猛地转头,对着还在发懵的刘盲厉声大骂:“你这逆子!安敢口出狂言,污蔑许公子!还不闭嘴!”
刘盲被骂得脑袋一缩,满脸委屈和茫然,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又错在了何处,怎么老爹突然就变脸了?
还没等刘盲回过神,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玄九去而复返,面色复杂,快步走到陆昭身边,俯身贴过去,用极低的声音禀告:
“陆长卿,前院、后院、东西厢房、水井、地窖,能搜的地方都搜了……只有些受惊的丫鬟家眷,杂物也翻检过,没找到任何尸体,也没有血迹或者明显的打斗痕迹……”
陆昭脸色骤然一变,急声低问:“那乞儿呢?可有发现?”
“未曾。”玄九肯定地摇了摇头,补充道,“一个都没有。”
许宴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着陆昭和玄九那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还是来晚了吗?
人已经被转移了?
不对!自下午起大理寺就派人盯着此处,明面上绝对走不掉如此多人!
难道是地道?
“如何啊,陆长卿?”刘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嘲讽,
“可曾在我这藏污纳垢的刘府,找到点什么丧尽天良的证据?”
“刘奎!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陆昭霍然起身,面沉如水,“待我亲自去看!”
“陆兄,我也一起去!”许宴立刻接口道。
除开可能的地道,那就是杀人藏尸。
这玩意儿,又到了他专业对口的时候了。
只是,一想到假小子那哭着鼻子、绝望哀求他救救同伴的模样,他的心就始终悬着,难以落地。
刘奎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姿态愈发从容:“陆长卿,许公子,请便!你们就是再去几个人,再搜查几次,结果也都是一样的!我刘府上敬于陛下,下宽于百姓,从不做那偷抢霸夺、伤天害理之事,向来是本本分分,清清白白,怎么会犯下劳动你大理寺兴师动众的大案呢?”
许宴听着刘奎这虚伪到极致的话语,想到中午那跪地哀求、家破人亡的白发老妪,一股无名血气猛地自丹田直冲顶门。
他倏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狠狠钉在刘奎那富态而虚伪的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刘奎!休要在此巧言令色!你家欺良霸善,无恶不作,草菅人命,如今却在这里装模作样,虚伪之至!”
“我许宴今日把话放在这里,定要把你们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给你揪出来!我要你全府上下,所有手脚不干净、为虎作伥者,全部下狱!更要你父子二人,为那些枉死的冤魂,全部陪葬!”
说完,他竟不再多看刘奎那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一眼,快陆昭一步,抢先冲出正厅,直奔那刚刚被搜查过的后院而去,誓要找出那被隐藏起来的蛛丝马迹。
刘奎深深地望着许宴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神幽暗,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扳指,半晌,没有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