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午后暂歇,家明被郑小河派去给一位老主顾送落在店里的玳瑁梳子,回来时却比去时更显匆忙。
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头冲进店里,带进一股外面的冷风和隐隐的…骚动气息。
他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象是跑了一段长路,眼神里满是未散的惊悸。
“怎么了这是?撞见鬼了?”
顾秀芳正在缝补一件旧衣,见状吓了一跳,放下针线起身。
郑小河也从里间走出来,目光敏锐地落在少年煞白的脸上。
家明喘了几口粗气,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娘…小河姐…外面…外面杀人了!”
“胡说八道什么!”顾秀芳心头一跳,急忙呵斥,“在租界里,青天白日的…”
“真的!”家明急急地打断,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是吓的,也是怒的。
“就在前面霞飞路路口!好多日本兵!围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拿枪托砸!拿皮鞭抽!我…我远远看着,都不敢过去…”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骇人的一幕。
“有个学生趴在地上,动都不动了头上全是血…还有个,想爬起来,被当胸一脚,踹得呕出血来…旁边围着巡捕房的人,就那么看着!根本不敢管!”
少年的话语破碎而激动,带着亲眼目睹暴行后的战栗。
那些血腥的画面显然深深刺激了他。
“他们…他们怎么敢…”顾秀芳手里的顶针掉在地上,发出的一声嗒声。
她的脸色也白了,嘴唇哆嗦着,“在租界里头…就敢这么无法无天…”
“那些学生…看着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家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
“他们喊了几句什么…好象是什么‘抗议’、‘抵制’…日本兵就…”
他说不下去了,猛地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店里一时死寂。
只有家明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
无法无天。
这四个字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租界的庇护,在剌刀和枪托面前,薄得象一层纸。
顾秀芳颓然坐回凳子上,眼神发直,喃喃道。
“作孽啊…真是作孽…好好的孩子…爹娘知道了,可怎么活…”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切的惋惜和一种物伤其类的哀伤。
忽然,她象是被什么刺痛了,猛地抬起头,眼圈迅速红了,积压了太久的悲愤和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这些天杀的东洋鬼子!就没安好心!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非要逼得人家破人亡才甘心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音,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家明他爹…还有我的豆豆…不就是被他们的炮…轰没的吗?!连个整尸首都没找回来啊!”
家明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那段逃难前的惨剧,是他心底最深的噩梦。
郑小河的心脏也被狠狠揪紧。
她看着顾秀芳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家明无声流淌的泪水。
记忆浮现出那些破碎而恐怖的画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倒塌的房屋,街坊邻居残缺的肢体…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那不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她亲身经历的浩劫。
炮火连天,家园尽毁,饥饿和死亡如影随形。
当时要不是她有空间保命,一次次冒险出去查找任何“吃的”。
仅凭两个女人和一个九岁小孩,根本不可能从闸北那片人间地狱里爬出来。
是周瑾。
用难以想象的方法将他们带进了这片所谓的“安全区”,给了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身份。
家明今日目睹的暴行,象一只无情的手,猛地撕开了那层脆弱的痂,让下面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顾秀芳的哭声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的啜泣。
她佝偻着背,仿佛又被巨大的悲伤压垮了。
“有时候想想…郑老爹走得早…也好…好歹是病走的,没再次受这罪…没亲眼看着如今世道烂成…要是让他看着…看着上海变成这样…看着咱们像丧家犬一样逃难…他得多心疼…多受不了…”
郑小河走到顾秀芳身边,伸出手,轻轻放在她因哭泣而颤斗的背上。
她隐忍着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传递着一点温度。
在她的“记忆”里,想起他们刚逃荒到上海时,举目无亲,爷爷只剩一口气,小河水灵灵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是刚嫁人没多久的顾婶,顶着婆婆的骂声,偷偷省下口粮,一趟趟送过去,才吊住了爷孙俩的命。
后来老头能下地了,就靠着那把剃头刀,从走街串巷开始,一点点攒钱,后来还是在顾婶的牵线下,租下了小铺面,她爷俩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那些日子苦,但人有盼头。
小河一天天长大,跟着顾婶学了一手好针线。
她看着家明长大,看着豆豆出生,小胡同里整天热热闹闹的。
爷爷总是看着他们嬉闹,眼里总是带着笑…
爷爷病逝了,她以为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的时候,是顾婶操持爷爷的葬礼,是顾婶就那么陪她坐着。
后来炮声响了,闸北乱了。
顾婶自己家也不知道往哪儿躲,第一个念头,却是跌跌撞撞先找到她。
原身的记忆和她的记忆早已水乳交融。
那份对顾秀芳如母的依赖,那份对逝去亲人的追念,那份劫后馀生的悲凉,此刻无比真实地充盈着她的胸腔。
可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
象三棵被雷劈过,却还勉强依偎着生长的树,在这寒风雨夜里,互相取暖。
她就是郑小河。
郑小河就是她。
她的根,早已深深扎进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与眼前这对母子,与那些逝去的灵魂,紧紧缠绕在一起。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了下来。
店里没有点灯,昏暗笼罩着三人,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和顾秀芳偶尔抑制不住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