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店里打烊的早。
顾秀芳哭累了,被郑小河和家明搀扶着上了阁楼,几乎立刻昏睡过去,呼吸间还带着压抑的抽噎。
家明坐在母亲身边的矮板凳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漆黑的屋顶。
郑小河在楼下坐了许久。
家明带回来的血腥画面,顾秀芳崩溃的哭诉,连同她自己记忆深处那些炮火与死亡的记忆,交织一起,在黑暗中反复撕扯。
她想起穿越之初,那种带着历史先知般的优越感一步步被现实碾得粉碎。
她不是旁观者,她是亲历者。
每一个死亡数字背后,都是像顾秀芳失去丈夫儿子那样的惨剧。
这座城市的每一寸繁华之下,都浸透着血泪。
愤怒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过,留下疲惫。
但她知道,不能沉溺于此。
悲伤是奢侈的,活下去,并且尽可能地守护好身边仅存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店里异常安静。
顾秀芳的眼睛肿得象核桃,沉默地做着家务,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象是被抽走了部分精气神。
家明也蔫蔫的,不再象往常那样叽叽喳喳,练习剃头时甚至差点划破假发模头的“头皮”。
郑小河没有多说安慰的话。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自己结痂。
她只是象往常一样,开门,打扫,准备工具。
午后,她拿出那件替客人改了一半的旗袍。
顾秀芳看了一眼,哑声道:“放着吧…我今儿没心思…”
“我来吧。”郑小河轻声道,拿起针线筐,坐在窗边的光亮处,“顾婶你歇着,看看火。”
顾秀芳怔了怔,没再说什么,默默走到灶披间去看着炖着的粥。
小河针线活远不如顾秀芳。
但她做得极其认真。
指尖捏着细小的银针,穿上丝线,一针一针,沿着画好的粉线缝下去。
针脚不算顶匀称,却异常紧密结实。
这是一种无声的疗愈。
专注于指尖细微的动作,感受针尖穿透布料那一点点轻微的阻力,丝线拉紧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声,能让人暂时忘记外面的血雨腥风。
仿佛通过这重复的劳动,能一点点缝补起内心破碎的东西。
家明起初在发呆,后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看着小河姐低着头,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宁静专注,细密的睫毛垂下,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那平稳的呼吸和指尖的动作里。
那种沉静,奇异地安抚了他昨日受惊的心。
他也拿起扫帚,开始更用力地打扫本就干净的店堂。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小心翼翼的正常感底下,多了一层沉重的底色。
郑小河依旧留意着市面上的动静。
关于假钞的流言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几起小商户因此破产甚至自杀的事件而愈演愈烈。
她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规划那间租下的“景德轩”上。
利用空间的绝对安静,她在里面画着草图。
计算着尺寸,琢磨着如何利用那些现成的博古架进行局域分隔,哪里做护理区,哪里做美发区。
灯光该如何布置,既保留中式底蕴,又能融入现代高级会所的舒适和私密感。
这成了她在压抑现实中的一个出口,一个盼头。
她也开始试着用自己的语言,教导家明现代美发技术。
不仅是剪发吹风的手法,也开始教算更复杂的帐。
乱世之中,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以后看契约、看报纸,不容易被人骗。”她这样对家明说。
家明学得很用心。
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眼里的稚气被一种沉默的韧劲取代。
他知道,小河姐教他的,是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偶尔,郑小河会进入空间,清点那些分装好的药品。
它们安静地躺在小盒子里。
她等待着,不知它们将来会用于何处,但储备本身,就带来一种微弱的掌控感。
天气渐渐暖和一些,但倒春寒时不时反扑。
一天,一位相熟的太太来做头发,闲聊时说起全家打算去香港定居,也劝他们早日离开。
“上海看着花花世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早点离开,早点安心。”
顾秀芳沉默了良久,无奈才摇摇头。
“走?能走到哪里去?路上不太平,到了地方,举目无亲,吃什么?喝什么?还不如守在这里,好歹有个手艺,饿不死。”
家明也立刻说。
“我不走!我要跟着小河姐学手艺!我要保护娘和小河姐!”
乱世之中,聚散无常,能守在一起,已是莫大的幸运。
未来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拿起那件终于完工的旗袍,线头收得干净利落。
虽然针脚不如顾秀芳那般细密均匀,却自有一股沉稳扎实的劲儿。
“顾婶,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顾秀芳接过,仔细看了看,摸了摸那紧密的针脚,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点点头。
“挺好…比我想的结实。”
窗外,夜色渐深。
弄堂里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远远近近,此起彼伏。